壹
在很多年前,寺山修司把花街 · 歌舞伎町比作「霓虹的荒野」。在新宿一个清风吹拂的夏夜,他见到了当时小有名气的森山大道,并委托其为处女座长篇小说《啊,荒野》拍摄封面照片。小说描述的是底层人民的生活,两个人最后请了新宿猪肉铺老板娘、菜贩子、杀鱼男作为模特,到摄影棚拍了一组相当市井气息的照片。
森山认为寺山修司是个温暖、平和的人。他最喜欢寺山先生的一句话是「请赐予我五月」(われに五月を)。然后寺山先生就真的在五月走了。据说他的遗笔是「到墓地几公里?」(墓場まで何マイル),这化用了英国一首古老的童谣 ‘’How Many Miles to Bebylon’’。
一段时间前读到过这段话,其他的内容都忘记了,只记得「请赐予我五月」这个很短而意义不明的词组。可能是因为它戳中了我对陌生化而奇形怪状的语言的喜爱,又或许它暗中契合了我们留住时间的抽刀断水式的徒劳希冀,又可能我在这一切中找到了某种浪漫、落寞而暧昧的反讽——「被赐予五月」的寺山,也在五月离开。或者说这就是他所说的「赐予」?
无论我为什么喜欢这个词组,无论它究竟是什么意思,请原谅我在这里草率地化用它吧——寺山说「请赐予我五月」,我则说,「请赋予我夏天」。
贰
在流行文化和大众想象中,夏天独占一种浪漫。夏天意味着灼人的阳光下一瓶布满冷凝水珠的汽水;意味着日落的黄金时分开着敞篷车在滨海公路上驰骋兜风;意味着夜里的海边,或是小得可以握在手里,或是大到照亮整片天空的烟火。
但抛开这些固有印象,夏天迷人的内核在于它许诺了「可能性」。夏天许诺了人与人之间新的相遇,许诺了一场草率而毫无准备的冒险,许诺了一件一时上头,投入了大量时间精力而不知道成功还是失败的事业,许诺了一场酩酊大醉,许诺了一场暴雨。
我的这个夏天也不乏这种罗曼蒂克。
但是在这一切背后,我的内核改变了多少呢?
叁
同样是这个夏天,和朋友在一次聊天中聊到了一些很虚浮的问题:人生的意义何在、应当怎样生活、相信些什么云云。
我本一直以为自己对于这些问题有了确信的答案——我所相信的、我所喜爱的、我所厌恶的、我所想所做所说的在一日日的生活中沉积,压缩,形成了或许能称为「内核」的一个很有分量的小物件。它是与众不同的,但并不是来源于刻意地为了显得特立独行而追求小众品味;也非竭力地通过给自己贴无数个标签取交集,以期在韦恩图上划分出自己独享的一片弹丸之地——而至于为什么如此,我彼时也没想好。
这毫无根据的自信与我莫名其妙的不屑讨论这种问题使得我向来草草略过这种话题。但这次仔细一看,方才发现自以为坚实坠手的内核上有着微小缝隙;不安在脑后盘踞许久,每天缝隙都越张越大,直到将我吞噬。我意识到过往的自信与自我认同并非建立在经得住推敲的关于自我的准确认知上,而是建立在自满的吹嘘之上。
「了解、喜爱哲学」不过是别人咀嚼过的东西和听起来很炫酷的哲学黑话和只言片语糊成的假象;「喜欢精品咖啡和城市漫步」不过是曾经迎合一时风行的消费主义又自我洗脑成了「兴趣」;「喜欢写作」——我的文字中有足够的真诚性吗?还是为了写出漂亮的 eye candy(当然,这点也没做到)而强说愁,将原本顺畅简洁的文字扭曲成陌生猎奇的模样,构造出文风独特的假象?每个人都说喜欢的书影音,我真的喜欢吗?还是附庸风雅,到头来只欣赏得来感官上的冲击?
我明白对于任何问题的无限提问都会到达一片无意义的虚无,但是这些问题无法忘记,始终如在天空中的秃鹫一般,不懈又不详地在意识的边缘盘旋。每每试图将他们推出我的意识,只会如同被挤压的弹簧一样,以更猛烈的气势回归。在哪里曾经看过一种对哲学的划分:「心之哲学」和「脑之哲学」。这些问题无疑来自于心脏——它们不可挡,甚至不接受推迟,好像生存系在它们的答案上一样。
李厚辰的这篇文章给出了在平凡和尊严这件事上,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每次读来,都令我如同被人痛击一拳的观点:
一件足够重要的事(在今时今日几乎只能是亲密关系),逼迫你以最真诚的态度做出了最真诚的行动,当然那种行动需要以很强的力度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反反复复。其中一定经受着尊严彻底丧失的恐惧和危机。这种“真”最终充实了你的尊严,从那之后,尊严的张力彻底消失,你得以进入一种从容的状态。
……
尊严不从结果中来,而从过程中来。这一字一句应和着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克伦理学》中的那句话,“我们反复做的事成就了自己”。
……
如果你真的做到了,你绝对不会称那个为“平凡”。若你真的能够做到那种真诚,你就会知道那是特别了不起的一件事,是罕见的,是付出足够多才获得的,是承担了巨大的危机才获得的。
我本以为我做到了,在「过程」中被赐予了不移的尊严。但是现在看来并没有。我对待一切都有着一种轻浮的游刃有余,用「蛮有趣的」和「我也不太懂」打马虎眼,害怕投入太多,如同羚羊一样时刻保持警觉,确保自己随时都能抽身而不受伤害。对待亲密关系如此,对待专业如此,对待兴趣如此,对待品味也如此。
这样确实避免了伤害,但是留下了意义的空洞——每当有人夸赞我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而我看似谦虚地回答时,I do mean it——我非常清楚我为此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因而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同样的事情。换句话说,我是平凡的——人群中随便抽出一个人经过几周的集训,就能变得与我无异——而于我而言,这份平凡令人难以忍受。
肆
伍
虽然前面我刚把自己对叙事的执迷痛批了一顿,但在这里我还是忍不住想在已经先抑之后,给这篇文章一个后扬的结局。《老爸老妈浪漫史》中有一句台词:「不是每个夜晚都有个美好的结局。」那不妨在难得的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留下点什么吧。
或许是由于日常中我们与自然太过割裂了吧,现代人对于自然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执念,其表现之一即是今天「风物诗」的盛行。我们在春天面朝嫩芽花苞感叹生机,在夏天面对大海和绿意感叹它的热烈,在秋天握着红叶,感伤着万物凋零,在冬天的初雪,用手套接着雪花——这一切都搭配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文案和精修过的配图。
但是风物诗本就不是能量产之物。量产的风物诗或许只是对本有的丰富内涵的窄化,又或许只是被当做了长而有之的情绪的泄洪口。我们以对待青春的虔诚(这虔诚本身就值得质疑)和对待 deadline 的严肃对待夏天,好像夏天结束了,一扇可能性的窗就真的关上了似的。
哪怕夏天结束了,也请赋予我夏天吧。使我拥有这样的一种「真」,它超越对被伤害的恐惧,超越不了了之的焦虑,超越紧绷的自尊;拥有它便能够抚平虚无,足以使人心安。